柳絮儿飞
梅海云
《小桃红》里有句唯美的歌词：“又是一年春来早，柳絮儿满天飘”。而我的家乡只有到了落花流水春去时，我的贱诞前后，才有幸见到柳絮飞花的暮春景致，比如当下。
我就出生在这个季节。柳絮是大自然馈赠给我的生日礼物，八十年了，年年殷勤如是，从未爽约过。
是该写点儿什么，回应柳絮儿的一片虔诚了吧……
(一)
秋水芦花，点点苍凉；冬日飞雪，片片萧杀。唯有飘舞在温煦暮春里的柳絮，朵朵柔美，带着丝丝暖意，缕缕温情，给人以亲切舒心的享受，雅俗众生无不喜欢与之亲近，托物寄怀，一抒胸臆。
柳絮儿飞，一道美得醉人的风景，一个引人遐思的意境！
柳絮儿轻盈隽逸，悄悄地来，静静地飘，悠悠地去，在短暂的青春里绽放着自己的风采，歇在老人的白发，贴上姑娘的香腮，给不期而遇的人儿一个轻轻柔柔的、香香甜甜的吻。这道飞“花”献吻的景观，除却暮春柳絮飞，着实难得一见。她是岁月里一声亲切的问候，自然界一份慷慨的礼品！
正是这飘逸雅致的漫天飞絮让春天灵动了起来；春天也因着这些个精灵的加盟更加溢满诗情画意。
正是有了柳絮为伴，绿杨荫里黄莺的吟唱才如此婉转悦耳，晴空中飞燕的舞姿才如此优雅悠游！
(二)
其实，这只是表面的风光。
真正读懂了漫天飞絮，就能看到她神思迷离、无所适从的徬徨与无奈：看到她左顾右盼、寻寻觅觅的焦虑忐忑，看到她被动地因风起势、高低沉浮、久久的犹豫徘徊……
柳絮儿应候而来，时尽而止，她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，只能屈从风雨的意志，随遇而安，认命知足。她轻微，渺小，把卑微诠释到了极致。自然界从不给她安排一个应有的、合理的位置。她只能因风起舞，随波逐流。退之先生早有恶评：“杨花柳荚无才思，唯解漫天作絮飞”，更有道学家们斥之为“水性杨花”而嗤之以鼻。
这可是天地间、生物界的头号冤案。
她们之中，无论是“拂帘幌坠茵席之上”，还是“关篱墙落粪溷之中”，大多被剥夺了生存的权利，只有其中少许幸运者触濡湿泥土而重生，成为来年水湄向阳处破土而出的一株柔弱的新柳。
柳絮儿飞，一如落花向水流，窅窅然，无声无息，滴滴清泪，点点离愁--套用周幼芳的《卜算子》，真个是“花开花谢自有时，总赖东君主。”
所以，您眼中见到的柳絮儿，总是在风中飘忽不定，无助且无奈地、迷迷茫茫地游荡着……
(三)
芸芸众生眼中飘飘忽忽的柳絮，承载着各色人等不同的情愫。
心高气傲者自是不以正眼视之，唯有平凡平淡的人们怀一颗平和平顺的心才能读懂柳絮，从而读懂自己，认识自己，安于卑微而自甘其境--成不了雄鹰，就安心地做一羽平凡的燕雀；作不了青松，不妨做一棵护坡的小草；被别人鄙视，就任性地做一个另类的自己……
扎着两支小羊角辫儿的小妞，扬起红彤彤的脸蛋，伸出肉嘟嘟的小手，想邀那枚飞絮留下来作伴儿。“找呀找呀找呀找，找到一个好朋友”，刚想给妈妈报个喜，不料那柳絮儿竟从指丫间轻轻地溜走--小妞儿委屈地哭了，哭得很有点滑稽。年轻的母亲用纸巾为她擦去泪水：“妞儿，那柳絮儿要找妈妈呀，没空和你玩儿呢！”她立马破涕为笑，开心地咧开了小嘴--噢嗬，还是这笑的模样儿更为俊俏……
妞儿真的相信，那柳絮儿飞个不停，只为找到妈妈，让妈妈亲一亲！
小孩儿的心是玻璃球，纯净得通明透亮，没有一丁点儿杂色。要是换着您，尤其是上了点儿年纪的您，看着眼前迷茫无措地应风而舞的柳絮，能不牵出几许乡愁，惹出几多乡思？能不跟着她们的低飞高旋，想到你的前世今生，甚而至于，能不幻现出枯草断苇芦花舞的衰败，冷风愁云雪片飞的凛冽？
(四)
我每年过生日的时候，总会见到柳絮儿满天飞。我觉着自己就是其中的一片，既轻且贱，微不足道，天地一蜉蝣，谁也不会正眼视之。而今老迈了，看夕阳余晖中柳絮轻舞，更是有点儿难以言喻的思悟与感触。
一无所依的柳絮，离开了母亲温馨的怀抱，随风漫游在陌生的天地，茫然失措，东游西荡，既识不得前路，更找不着归途。她迷茫，徬徨，一如我这老朽昏瞆之人，踯躅彳亍，不知去何方！只记得，杜家河边曾经也有不少的老杨柳，乡村四月暖风起，同样有白絮满天飞！如今老家的几间老屋，风雨剥蚀中，还能有，几度柳絮叩柴扉？
时光留不住，杨花落尽子规啼，转眼就是夏天；司马光《客中初夏》诗云：“更无柳絮因风起，惟有葵花向日倾”，我念兹在兹，一如葵花向阳的，是怀乡念旧的痴情，如飞絮般悬浮飘忽着的一腔惆怅，一往情深地怀念故去的亲人，回念流逝了的岁月过往！
我已虚度八秩，泪别慈母十年。“叶底寻花春欲暮”，在茫茫天地间，我这片无奈无措的飞絮，即便梦回老宅，也是“不见旧人空旧处”，窗下先慈手植的玫瑰应该还有点点残红缕缕余香吧？自难免，“对花惹起愁无数”！
(注：末节引文出自宋人周邦彦的《蝶恋花-叶底寻花春欲暮》。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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